四更天本就是阴气最重的时候,好在这棵百年老松是种在临字堂附近的,多少受点堂中镇物的庇佑。

  但这没来由的一声凄惨动静,却使得李镇手里一颤。

  可这四下环顾,又什么都没看到,只有寂静的庄子,冷清的郡城,快要沉下西山的玉盘。

  深呼一口气,在地上剖好一个不大不小的坑,扯下一撮头发,绑在手里纸人身上。

  这才重新握起那根狼毫笔,点在了纸人的眼睛上。

  这一笔功夫,点下之后,耳目也变得混沌,手里的纸人,也变得沉甸甸,快要握不住了。

  李镇心间一阵恍惚,迷迷蒙蒙地,便一把将纸人丢到了土坑里,亲自埋好。

  做好这一切,心头的那阵恍惚混沌的感觉,才消散得一干二净。

  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,便看到了身旁放的好好的一盆黑狗血。

  李镇双眼瞪大,一拍脑门:

  “坏了!竟然能把黑狗血忘了泼!”

  李镇自问不是个粗心的人,甚至这一天里最重要的事都是去讨来那只黑狗,这么重要的一环,他不可能会忘!

  可偏偏就是这么会子功夫,甚至到他埋下纸人之前,他都想不起来还有黑狗血的存在。

  “我现在剖出来,还来得及么……”

  李镇作势就要剖坑,可肩上却多了一张阴冷的手掌。

  瘦巴巴的细长手指,像几节麻绳似的,叩在李镇的肩膀上。

  他愣愣回过头,只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,冲着自己笑:

  “快去斗字堂里,取镇石吧。”

  李镇浑身一抖擞,心中又惊又喜。

  没泼黑狗血,纸人也成了!

  唯一奇怪的是,纸人不是从土里钻出来的,却是从某个角落里无声无息地凭空出现。

  李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。

  端走黑狗血,泼在了不起眼的臭水沟子里,把那狼毫笔也一并烧了。

  确认好一切痕迹被抹干净,才向着庄子看了一眼,有意喊了一声:

  “好你个邪祟,敢来我们临字堂闹腾!”

  似乎是心意相连,那边的纸人李镇,便撸起了袖子,摆出一副跟邪祟缠斗的架势。

  这阵仗很快引来了临字堂伙计们的注意,包括邢叶在内,纷纷出来,站在纸人李身边:

  “李兄弟,哪里有邪祟?!”

  纸人李淬出一口沫子,叫骂道:

  “不知是哪里来的黄皮子,我起夜正好碰上它在撬货仓的门!”

  崔盛眼睛一瞪:

  “黄皮子?我嘞个神啊,这可是五仙之一啊,咱东衣郡里的黄仙可稀罕,这咋还能寻上咱们来!”

  邢叶站了出来,身后已经点起了香坛。

  “黄皮子再有能耐,咱太岁帮的东西可不能给他窃了,吩咐好兄弟们,守夜到鸡鸣,李兄弟看仓有功,赏一两银太岁!”

  众伙计早已当邢叶当成了堂主,便答应下来,各自去守着货仓。

  暗中的李镇,躲藏在密林子里,看得一清二楚。

  “这下好了,我的不在场证明已经有了,查到谁,也不能查到我李镇的头上……”

  今天夜里,斗字堂的镇石就会失窃。

  可谁又会怀疑到一个起夜碰上黄皮子的“李镇”身上?

  阴风呼号。

  斗字堂的路,李镇已经摸得门儿清。

  不过几脚功夫,便来了那片庄子外。

  斗字堂不知道因为哪个挨千刀的邪祟,如今四更天了,都灯火通明,还有着老帮子来回巡逻。

  李镇潜藏在夜色中,气息屏起,暗叹一句:

  “对不住了,为了我爷,今晚就算有所死伤,那都不能怪我了……”

  哗啦!

  脑海之中,看不到尽头的巨大石碑。

  石碑上黑云遮天,影影绰绰。

  寿香忽地燃烧,噼啪作响!

  铜锣钲,打更临!

  “天干……”

  低沉嘶哑,像是水鬼呜咽,在林子中响起。

  几个斗字堂的把式,浑身一凉。

  “啥动静?”

  “都说最近有邪祟出没,原来是真的?”

  “四更天了,阴气这么重,现在可别开这种玩笑……”

  马槊镰刀,刀枪剑戟,什么趁手用什么,伙计们纷纷掏出了家伙,往林子间看去。

  起雾了。

  好浓的雾,浓到化不开。

  脚下偶有血渍蔓延开来,似乎林子里死了不少的人。

  斗字堂的伙计,都是太岁帮最老的一批成员,多是登堂境的老把式。

  虽人数不算多,但一个个气血旺盛,见识颇多,胆子颇大。

  却临着这种境况,一些道行深些的,便嗅到了危险的气息。

  “鬼打墙……这是大邪祟才有的能耐,帮主在我们堂里过夜,快去唤他!”

  可这话似乎还没有传出去,一阵阴风便呼啸而至。

  雾,一直盖进了庄子里。

  脚下的影子,似乎都变成了血沼。

  “物燥……”

  “小心……”

  “火烛……”

  低沉嘶哑的声音,在每个把式的耳畔响起。

  雾太浓了,浓到他们看不清相邻的伙计。

  就算是放声呼喊,也没有任何回应。

  “见了鬼了!”

  有人叫骂一声,挥着马槊便往浓雾中砍去。

  非但什么没砍着,却迎面看到一根修长的灰色指甲,从雾中刺来,将他钉在了地上。

  “嘶啊!”

  同一时刻,雾里满是血色。

  刀光剑影,香坛镇石,烟气雾气,血影池沼……

  李镇尽可能在不伤及无辜的情况下,让这些老帮子丧失战斗能力。

  同时每钉住一人,便在心中狂喊:

  “抱歉啊……”

  斗字堂堂主闻讯而来。

  登堂境合香官的本事,几乎快要摸到定府的边儿。

  可他现在面对的,却是一个为了拿走镇石,而不惜烧尽寿命的疯子!

  “当!”

  一声锣响。

  天光都为之一颤。

  庄子里的血沼蔓延到方圆一里。

  李镇惨白的嘴唇蠕动,缓缓吐出几个字:

  “几更了……”

  堂主如鲠在喉,愣道:

  “四……四更了……”

  李镇点头会意,又是轻飘飘地敲击手里的锣。

  骨槌迎击鬼面锣,荡开了沉积的阴气,似乎都唤得天光发亮。

  堂主根本不敢阻拦,愣神看着那一道雾气托举的长发诡影,持着铜锣,从身旁擦肩而过。

  他只装作什么都看不见,什么都听不见。

  幸好,李镇只要镇石。

  他视野里的景象,是灰白参半的世界,唯一的色彩,就是活物身上旺盛的血气。

  可现在,庄子中间的露天祠堂里,端正摆放的一颗四方石头,竟也是血红的。

  李镇用指甲捻住那块镇石,心中多了一丝不同的感受。

  这颗石头,似乎真的不一般。

  寿香已经快要撑到了极限。

  这么多天来用血太岁温养起来的寿命,又要见底了。

  对付一整个斗字堂,大幅度使用血沼那种aoe技能,这不光扣蓝,血条也快扣光了……

  不能再拖下去了,李镇拿起镇石,便要在雾气遮掩下消失。

  可转身之际,面前却多了一道人影。

  宽大黑袍,滑稽的傩戏面具,身形比李镇矮了一个脑袋,可光站在那,便让李镇感受到空前的压力。

  就算是打更仙降身,都无法抹去的压力!

  太岁帮的帮主,他竟然在斗字堂!

  李镇如临大敌,但还算镇静。

  他脚下绵延一里的血影,笼罩住整个庄子。

  雾气散去些,被指甲钉在地上的老帮子们,哀嚎声透了过来。

  “让本仙儿离开……否则,谁也别想活。”

  嘶哑声音从李镇嘴里吐出。

  帮主不为所动。

  他哪里有什么受了伤势的模样?

  这太岁帮帮主,向前半步,便撑得那些血影四散,像是吃不下这么一尊大佛。

  李镇也不甘示弱,双手举起铜锣,身上的肌肤已经渗出乌黑的血液,整个人变得癫狂而狰狞。

  “我问你几更了!!!”

  锣面就要碰上了骨槌。

  帮主轻飘飘地说道:

  “五更了,天亮了,该回家了。”

  他收回那半步,血影又将他吞噬。

  帮主站在了一旁,给李镇留了一条出去的路。

  憋了好久的大招,现在也不用使出来。

  李镇放下铜锣,寿香的枯竭加重了他的紧迫感。

  便不再逗留,在雾气簇拥之中,连同着那一里地的血沼,都消失不见。

  镇石,取到了。

  就是这代价太大了。

  大半年的积蓄毁于一旦,寿香枯竭,浑身筋骨遭受阴气侵蚀极重,肌肤崩裂……

  但好在,爷爷的命,有救了。

  逃到了野林子里一个几乎不会有人找到的地方,李镇召回了铜锣,“噗通”一声栽倒了地上,昏死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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