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4.云峦交叠似影(三)

  左镇潮的脑子彻彻底底地宕机了五秒,试图理解目前的状况。

  遗憾的是,哪怕她的脑子再怎么转,这会儿也顾不上思考此人究竟是如何出现在这里,又是完美混入医生群体的,只能产生一个念头——

  陆回雪!你那符箓不顶用啊?!!

  不是说一有异变就会知道吗?!这是什么状况?!

  噩梦成真现场?!

  似乎是她的反应实在过分僵硬,蒙住她眼睛那人竟然笑了一声,安抚似的用拇指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。

  “对了……这种情况,是不是一般要玩那个?”

  他意有所指地说着,声音含着笑意,气息却灼热得吓人。

  “……猜猜我是谁?”

  左镇潮人都要被吓到休克了,像是翻遍整张试卷终于找到了一道自己会答的题,当即也管不着这个回答送不送命,立刻道:“崔医生,其实……”

  我可以解释!

  在她出声的瞬间,眼前便恢复了光亮,手上的力道也随之撤去。

  对方像是清楚的知道她会如何回答,指腹轻柔地碾过她脆弱的耳垂,哄孩子一般地笑道:“乖孩子。”

  他松开手,摘下口罩、发帽与手套,露出那张清俊温润的脸庞。

  青年一如既往地微笑着,被束成小辫的发尾乖顺地垂在颈侧,眉眼弯弯地看过来,丝毫不见异样。

  可他会出现在此处这件事本身,就足够令人匪夷所思。

  而且最可怕的是,她没有从崔璘脸上看到任何生气的情绪,这足以唤醒一些沉寂在她记忆之中最深层的恐惧——因为她的确没有见识过崔璘真正生气的模样,他在自己面前永远都是雷声大雨点小,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。

  “好了。”崔璘就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,以一副正经医生的姿态说道,“要换绷带了,别乱动哦。”

  他又以与刚刚无异的那番专业动作处理左镇潮腹部的伤口,可这一次与方才又有所不同。他把手套摘掉了。

  尽管左镇潮亲眼看见他对手部再三消毒,但崔璘此时的体温实在是有些偏低。灵活的手指在少女的腹部缠绕绷带,指腹在不经意间触碰到温热的肌肤,总是把她冰得打个寒颤。

  在扯断绷带的那一刻,崔璘像是才意识到手下少女的瑟缩和不安。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,垂眼细致地将她的衣物整理好,又恢复成了与刚刚先开前无异的模样。

  做完这一切,他才彻底退回到作为一个医生应有的距离之外,坐在病床边上,轻声细语地交代起注意事项。

  “今天之内不能进食饮水,伤口一周内不可以碰水,一个月内不可以剧烈运动,三个月内不能……小左,你有在认真听吗?”

  左镇潮:“呃,有的。”

  “是吗。”崔璘放下了手里的病历本,依旧是浅笑着问道,“我刚刚说三天之内不能做什么?”

  “……”左镇潮快速思考了一下,“……吃饭?”

  这个回答直接让崔璘笑出了声,他像是被可爱到了,又伸手去摸她的头,为她理顺略显凌乱的长发:

  “我可没说要你挨饿呀?今天过后就能吃一些流食了,到时候我喂你,好不好?”

  “好……不对!”左镇潮猛地反应过来,惊觉自己竟然就如此陷入了那与往日无异的气氛之中,“所以崔医生为什么会在这里?!”

  “我?这里收了个高危病人,向S市医联体核心专家组求援,我是来参加联合会诊的。”崔璘没有隐瞒的意思,一边收拾她换下的绷带一边回答道,

  “不过那人伤得太重,已经回天乏术了,只能靠仪器勉强维生,活一天算一天吧。”

  左镇潮盲猜他说的那人应该是谢如晦。谢家果然有钱,哪怕都这样了还要为他续命。

  但她很快又意识到哪里不对——既然崔医生是为了治疗谢如晦才过来的,那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病房里?

  ……直觉告诉她最好还是不要问比较好。感觉会得到一些可怕的答案。

  此时手机已经敞开摊在她的膝盖上,尽管崔璘让她别再继续关注他的消息,可既已摆在面前,她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,鬼鬼祟祟地去够自己的手机——

  被一把按住了。

  崔璘头也不抬,将她的手攥紧,牢牢按了回去。直到药箱彻底整理完,他才掀起眼皮,露出了一个“我就知道”的表情。

  “小左——” 崔璘叹了口气,“别看了好不好?我在发那些句子的时候,脑子都不太清醒,你看了一定会误会的。”

  左镇潮:“言重了,毕竟也是我不回消息在前……”

  “要是早知道你这副模样,我就不会浪费时间发什么消息……直接过来找你才对。”

  崔璘声音柔和,可左镇潮不知为何又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,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臂,怀疑是房间里的暖气坏了。

  眼前的青年将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,面上不显分毫,力道却在逐渐加大。云翳遮蔽大半的落日,室内暖黄色的光线越发昏暗,没法照亮他的脸庞。

  崔璘垂下眼,面容隐藏在发丝垂落的阴影之下,看不清表情。

  “……我总是控制着自己,不去问你为什么受伤,也不追究原因……可是小左,无论你在做什么事,我都只能守在手机另一头漫无目的地等着。好不容易等到了,你却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……”

  崔璘的呼吸有些发颤:“你不觉得这对我很残忍吗……?”

  左镇潮本就是劫后余生,心脏实在禁不起折腾。崔璘这番话说得她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,当即安抚道:“不不,我不是故意不告诉您,当时出发的时候的确没想到会受这么重的伤,还一躺就是三天——”

  “没关系。”

  她的手腕被攥紧了,冰凉的温度再度悄然覆了上来,从指尖开始顺着手腕蔓延。

  崔璘微微扬起脸,微笑着说:“我会原谅小左的。”

  “不过,我真的很担心你,担心到不时刻看着你就不行。”他轻声问,“你之前问我,愿不愿意搬去你家里的事……现在还算数吗?”

  左镇潮:“?当然,您要是方便的话,随时——”

  “太好了。”崔璘接上了她的话头,“你伤势很严重,自己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,我搬过去照顾你一段时间好不好?”

  “……嗯,麻烦您了。”

  左镇潮挠了挠脸,没什么迟疑就应下了。

  「虽然这事儿是我自己提出来的,但是怎么总感觉奇奇怪怪的?」她不解地在脑海中询问道,「是我的错觉吗?」

  「……您难道还指望我提出什么建设性建议吗?」兰达姆的声音听上去一个字都不想多说,「除了『晚上注意锁门』这种事之外?」

  「休要多言,我可是高中起就在独居了!没有人比我更懂安全!」

  「……您最好是。」兰达姆由衷叹了口气,顿了顿,又重复道,「记得锁门。」

  见她点了头,崔璘又弯了弯眉眼:“那你先好好休息,我去处理一下——”

 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。

  从窗户的方向传来“咣”的一声巨响,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在了钢化玻璃上,震得整个病房都颤了三下。左镇潮悚然转头,看向那已经日落西沉、一片昏暗的窗外。

  外面有个人。

  他全然背光,这个角度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样貌,只能勉强判断出这是个男人。

  然而不等她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疑似怪盗*德入侵一样的场景究竟他*的是怎么回事,那毫无防盗能力的窗户就传出“咔哒”一声脆响,被外头的不速之客轻而易举地打开了。

  于是窗户猛地推开,距地面十几米高空的冰冷夜风不要命地往里面灌,将整面窗帘吹得猎猎作响,发出巨大的噪音。

  冷风还没侵袭到她的身上,身边人便眼疾手快地为她拢上被子,将她牢牢包裹住搂在怀里。窗户大张,左镇潮却愣是半点寒意没感觉到。

  外头那道人影却已经跨过窗框,如飞燕般无声地落了地。光线倾洒到他的身上,让左镇潮终于看清了此人的面貌。

  是盛询。

  准确地说,是戴着口罩、长发被扎成高马尾,暗红的发尾散在肩头,西装敞开、衬衫凌乱,几乎快把烦躁写满整张漂亮脸蛋的盛询。

  他丝毫没有半点跨越高空后的紧迫感,臭着一张脸转身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,紧接着把窗帘也严丝合缝地拉上了,外头半点光都透不进来。

  做完这一切,他才略微松了口气一般,回到病房一角的沙发上坐下。

  动作行云流水,轻车熟路,光明正大得左镇潮都想从病床上爬起来让给他躺。

  她看了眼窗外那不知道多少层的高度,又看了眼盛询那腿都不带抖的模样,一时间肃然起敬:“您这是什么章程?”

  盛询像是才意识到这个房间里还有人在一样,偏头瞧了她一眼,又不耐烦地收了视线。

  “有人在找我。”他言简意赅地回答,“借你这里躲一下。”

  说完这句,盛询就像是看见什么新奇东西一样,狭长的凤眼慢慢地眨了眨,又仔细地看向她。

  左镇潮这会儿才注意到,他的眼睛似乎并非是全然的黑,如今在灯光下,倒显出几分如红宝石般透亮的深赤色,左眼下方并列两颗小痣,瓷白的脸颊上沾了几根暗红的发丝,衬得他的双眼好似昂贵的血晶。

  她也这会儿才注意到,自己貌似还在崔璘怀里。

  青年那件宽敞的白大褂将她拥住,微长的发尾就垂在她的颈侧,刺得她有些发痒。带着暖意的木质香夹杂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从他的衣角上传来,悠悠地弥漫在她的周身,存在感极高。

  而且,崔医生完全没有把她放开的意思。

  “……”盛询眯起了眼,声音罕见地有些疑惑,“猥亵病患?”

  那是什么奇怪的用词?!

  左镇潮被逗乐了,解释道:“误会,这是我认识的人……”

  未等她说完,崔璘已然接上了盛询的话头:“您这才叫非法入侵吧?”

  他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,一边又将人往自己怀里靠了靠,像是生怕她沾染上对方那随便翻窗攀岩的不良习性。

  “……哼。”盛询倒是没否认他的指控,暗红的瞳仁微微偏转,沉沉地看向崔璘,“认识就能动手动脚的?”

  他的视线停留在青年搂住少女的小臂上,眉间烦躁的郁色越发明显。

  盛询今天烦得要命。

  本来要处理协会的事就烦,还没听手下人汇报完谢如晦到底什么状况,就听到这便宜东西的爹妈全赶来了。

  这原本不至于让天不怕地不怕的盛大少爷动一下眉毛,但很不幸的是,谢夫人也姓盛,算是他爸的表妹。

  在他对谢氏这对夫妻少得可怜的记忆中,只记得他们对自己的儿子极尽溺爱,活生生把人宠成了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。废物也就罢了,偏偏这废物还被他便宜老爹整日摆到面前晃,要他没事多照顾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“弟弟”。

  秉烛是盛询中学时候闲着没事干创办的组织。

  他从小被所谓“至阴命格”的阴云笼罩,厉鬼缠身,一秒钟都离不了陆回雪绘制的符箓。作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生活,他从未体会过,也从未想象过。

  正因如此,他恨透了这些活在生死夹缝中窥探活人的肮脏东西,巴不得有人将这群污秽祓除殆尽。

  那时候的盛询年轻气盛,思想还很激进,于是一个冲动之下,秉烛就这么诞生了。

  尽管这么多年以来,他没怎么管理,秉烛便已然应时代发展,成了一个在钱权之中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。但毫无疑问,除却那群真·技术入股的狩日们之外,盛询是绝对的话事人——仅仅是盛询,而非盛家。

  谢如晦和夜鸮茂毛猫的这一番操作,与将协会的规矩踩在脚底下无异。他同意把谢如晦放在协会专用的医院里面救治已经是出于人道主义——毕竟转院中途死了就太好笑了——现在这货的傻*爹妈还要跑到他面前来闹事,打着长辈的旗号质问他前因后果,盛询压根就懒得理。

  他当然也可以直接把人赶走,但这事传到他家老头子耳朵里就免不了一顿絮叨。此事牵扯本就多,要是再加上他家里人,那就是麻烦给麻烦开门,麻烦到家了。

  所以盛询当机立断,直接在那对极品父母堵在IcU门口的时候从窗户翻了出去,随便找了个亮着灯的房间就进来了。

  ——谁知道这么巧,刚好就翻进她的病房。

  还一进来就撞见她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搂搂抱抱。

  ……不是说受伤了?肚子那里是伤口不能碰,身为医生这点常识都没有?

  还“和他认识”……呵,她都在这里躺了三天才过来探望,想来也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。

  盛询不记得自己雇过这种一脸不靠谱样的医生。

  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这种复杂的心情。

  好歹也是他救上来的一条命,看着眼前这一幕,不知为何有种看着自家孩子和鬼火黄毛私定终身了的荒谬感。

  总而言之,越看越碍眼,越看越烦躁。

  “这和你无关吧?”崔璘倒是笑容不变,歪了歪头看他,“怎么?找不到出去的路的话,门在那边。”

  盛询没有回答。

  他眸色深了些许,半张脸隐藏在口罩底下看不清神色,目光与崔璘的无声相撞。

  左镇潮总感觉自己好像闻到了一股硝烟味,仔细去嗅又消失了。

  她倒是不意外这两人一遇上就话不投机,气运之子撞到一起,不吵架才怪呢。

  ……话说崔医生抱得未免也太紧了吧,能不能把她先松开再闲聊啊。都不觉得尴尬吗。

  她试探性地把脸往后面凑了凑,然而身体还没完全撤出来,大门那边又突然响起了“啪嗒”的开门声,以及她熟悉的欢快嗓音。

  “乖徒儿,我回来啦~有没有想为——”

  嗓音顿在了原地。

  陆回雪身上还披着那件不伦不类的白大褂,手上拎着一大袋花花绿绿的零食,一双狐狸眼瞪得大大的,从墨镜后头愣怔地瞧着眼前病房里这一幕。

  左镇潮:“……”

  崔璘:“……”

  盛询:“……哼。”

  陆回雪沉默片刻,还是试探性地往里面迈了一步,看向左镇潮的方向,不确定道:“为师来得不是时候?”

  “哪里。”

  “对。”

  两道回答声同时响起,说话的二人对视了一眼,纷纷嫌恶地移开了视线。

  崔璘继续微笑道:“您是小左的朋友吧?请进。”

  盛询则是毫不客气、言简意赅:“来的不是时候。滚。”

  陆回雪:“……?”

  他不过出去了半个小时,这到底是什么情况??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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